《歲痕流影 1》

《歲痕流影  1》

父親坐在起居間的一把躺椅上。面對的，是父親和母親用的兩張床。那常是和父親說話的地方，也是每年農曆春節，父親流下思鄉淚的地方。我所認識的“家鄉”和祖父母，也都在那裡。一個遥遠的“家鄉”，用父親的話，和學校裡的地圖所描繪的地方。遥遠而且親密。之所以遥遠，是因為我不曾去過，之所以親密，是因為父親的眼淚。

父母親曾於1989年開放探親時回去過一趟，但我没有跟去。那一年，我剛頂著一頂博士帽回國，没來得及辦手續，因此，“家鄉”就只是父母親曾去過的地方，山東省安邱縣，是父親小時候的家園。他曾被土匪绑架，塞進一個没有水的土井中，後來由家屬付了贖金贖回。看來我祖父家應該也是家境殷實，才被土匪盯上，這一點，父親没說清楚，我也忘了問，大約太年輕，內心還裝不下這所有的鄉愁。父親只提說我的二曾祖父，曾參加過游擊隊，有一天潛裝回鄉，第二天清晨被仇人用駁殼槍(也許是毛瑟C96手槍)打死在家門口。這是家族中，我最接近非自然的死亡。

我的祖父，是一位小學老師。共產黨政府接收了家鄉之後，把他拉進勞改營去改造。一年的冬天，爺爺在寒流過境中，引發肺炎，沒有醫療照顧，因而失去了生命。每一年的春節前，父親總在淚水中重複一次。那是他刻骨銘心的痛楚，也是大時代中一個小泡沫的悲劇。中國大地的歷史長河中，不乏這些揪心痛腑的悲鳴，但黃河的水仍滔湧不絕，長江的河仍不時在江口掀起巨浪。華夏的歷史，頻以這些痛楚，留在累牘史册中，我們只能以無奈的歎息回應。歷史課本給我們童話般的故事，父親的嘴給我們雕刻成像的記憶。

.......待續

2023／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