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尚書認甲骨文》
最近在翻讀一本書,就是詩、書、易、禮、樂、春秋六經中的《書經》,學者稱之為《尚書》。
這一本書站在我書架上,已經有四十多年了。我一直記得這本書,也曾拿出來嘗試著閱讀,但說實在的,語言距離實在遥遠,年青時忙事太多,無法定下心來咀嚼,只好先擺著,等有空的時候再說。
這本書是我大學時的國文老師吳璵教授,於民國66年秋天親自擺在我手上的,書頁上還提了字。那是個充滿期待的日子,吳老師已近五十歲,而我剛踏出大學校門滿一年。這本書,有注音符號,有註解,更有翻成了白話文的内容,非常珍貴。可以說是集吳老師一段青春歲月所完成的一本重要著作。
為甚麼要讀《尚書》?這裏有好多的理由,但最容易說服自己的,就是"想讀",就像想讀一本小說一樣,把《尚書》從書架上,捧在手上,小心翼翼地翻開書頁,一字一句地讀下去,興味盎然。
當然,讀《尚書》和讀一般小說的感覺不太一樣。讀小說時,可以速讀,快讀,慢讀,跳讀,隨著情節的起伏上下,好像在溪流中泛舟,悠遊隨意。讀《尚書》時,則需要字典隨侍在側,加上一本筆記本。這本書裏充滿太多以標楷體寫的古字,需要一筆一劃地學著寫,然後學著發音,然後尋其字義。這是一個相當虐心的過程,但不知道為甚麼那麼地痛快,痛痛快快地花上幾個小時在書桌旁,只翻上一頁。
吳璵老師是國內知名的甲骨文學者,師承魯時先先生。大學上國文課,就常聽老師提起甲骨文,也提起他與魯師的學習過程,印象十分深刻。一片甲骨上的文字擺在老師面前,他馬上讀出來,並解釋給你聽。
民國六十六年,吳老師由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借調到成功大學中文系當系主任,我也正好在台南新化高中任教。聽聞老師在夜間部開設《說文解字》的課,隨即邀集幾位好友前去旁聽。我們當時坐在課堂後面靜靜聽課,没想到吳老師上課時,眼睛一直往我們身上飄過來。下課後就往教室後面走過來,我也很快地迎向前去,主動報出自己的來歷和名字。吳老師笑著說:「原來是師大的畢業生,難怪看來眼熟。」之後,每週週三晚上,一定去成大向吳老師報到,直到學期結束。也就是因著這個原因,我才有機會得到這本吳老師的著作。
我不懂甲骨文,但是這種文字活生生地呈現在我眼前,是因著吳璵老師的關係。每一接觸到甲骨文相關的資訊,我心中就浮現出吳老師的身影;而每一想到吳老師,也會出現《尚書》的書影。不知道為甚麼,甲骨文和《尚書》,就這樣的成了我人生經歷中,不可磨滅的記號。
大一上吳老師的國文課時,也曾聽老師提到《堯典》,《禹貢》,《皋陶謨》等篇章,感覺自己觸摸到了一個遥遠的年代。這個年代和我這個人有關係,但時間上卻遠得非常迷濛。
在我年青的心目中,那是一個冠帶風華,古檀飄香的年代。堯帝帶著帝冠朝服向百官說話,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有秩有序。鄉間良田千畝綿延,家家煙炊裊裊風清,大樹底下吹涼揚扇,童子池塘邊樹叢裏捉螢火蟲,一副昇平景象,羨煞後人千百年。畢竟這只是個浪漫的圖畫,若要真正的進入這個世界,就得一字一句地嚼著這書中的字句。
打開吳老師的書猛力一看,才發現要讀這本《尚書》,還得知道這書的來龍去脈。由於書上的篇章,是寫於數千年之前的筆桿,當時還沒有像現在一樣方便的文書工具,而且寫作用的字形,也不是今天大家熟悉的楷書。另外,這本書經歷如秦始皇焚書坑儒和千百年來的戰亂之禍,只因些歷史機緣,留下些許殘篇斷簡,讓我們稍微能够窺視一點前人的風範智慧。
《尚書》是由孔子所編纂,但是其中的内容可以上溯到虞夏的堯舜,距今大約有四千三百多年之久,而孔子的年代則只在兩千五百多年前,這中間大約有快兩千年的差距。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就是要看西漢時期留下來的資料。
所以我們可以領會,即便是在孔子編纂《尚書》的年代,這書中的内容,已經是屬於古老年代的記憶。這些可貴的内容到底是如何傳遞下來,實在令人玩味。那時候還没有紙筆,要將這些内容傳遞下來,的確需要特別的媒介。況且就時間的歷程看來,從堯舜開始到孔子,會經過甲骨文的使用時期。
難道這些内容都曾以甲骨文的形態存在過嗎?這些問題,没有人可以解答,因為没有記錄。但是根據我們目前對甲骨文的認識可以推知,《尚書》的内容和文體,與甲骨文不同。甲骨文最主要的是雕刻在龜甲和獸骨上的文字,這些文字記號,最主要的是記錄占卜和事件,而不是一篇文理清晰的文章。要將文字記號刻劃在甲骨上得費時費力,因此文句簡短省略,不太可能成篇成章。
跟據合理的推測,《尚書》裏的文章,應該是成文於甲骨文之後,而且是在西周春秋之期,但是其原始内容則更該是遠在這之前。當孔子於二千七百年前以大篆的字體開始編纂之時,就已經有了原始記憶的内容,堯舜禹湯應該是真實的歷史人物,禪讓傳位,大禹治水,臯陶大理正法都是事實,只不過把許多儒家的理念,放進了堯舜禹湯等人的口中,為著增加內容價值而已。吳老師在書中的《尚書略說》一文中即提及:「然而二十八篇今文尚書中,尚有著成於孔子之後者,若堯典、臯陶謨、湯誓等篇,已充分運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學說,及弔民伐罪之大義,純為儒家思想下之產物。以此驗之,則尚書者,乃初編集於孔子,其後儒家者流又有所增益也。」(吳璵老師書第2頁)。
不過即便如此,我們若細細體會這些編纂過的內容,也不得不嘆服古人的智慧。那肯定不是一個頭腦簡單文化初起的時代,而已經是屬於智慧勃發文化圓融的華夏文明時期。尤其是當殷商安陽古城於廿世紀初被發掘出來之後,對照太史公司馬遷《史記》上的記載,更增加了可信度。我們對於《尚書》裏的內容,自可以用一種研究欣賞的態度,仔細地體會內中豐富的內容。
根據史記孔子世家的紀錄:『孔子序書,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所以《尚書》是由孔子開始將上古的紀錄文獻編次傳後,殆無疑義。孔子也很可能將該書作為教材,傳授給他身邊的門徒。由於《尚書》的年代久遠,我們無法盡探其源,而且又經過焚書坑儒和歷代戰亂的影響,要能更正確的進入書中的世界,得先知道這本書的一些歷史。更何況戰國秦漢年間有許多假託古人之口而留下文字紀錄的風氣存在,將真正的內容層層包疊起來,要真能領會遠古純淨的信息,必須先找辦法,脫卸層層偽裝,才能使古典的內容忠實的呈現。這些問題在許多學者的努力下已經頗有成就,我們置身於這些研究成果中,不啻進入了一個屬於中華文化的豐富寶藏。
《尚書》有兩種版本,一稱為《今文尚書》,另一種則稱為《古文尚書》。若就字面上的意思來看,似乎《古文尚書》比較古老,應該具有更高的價值,其實不然。《今文尚書》是指裏面的文字是由漢朝隸書寫成,而《古文尚書》則是由先秦古文所寫成。這兩種版本各有歷史來源,從史書的記載上看來,《尚書》經歷了一番非常坎坷的歷史過程。
《今文尚書》的出現有一段特別的歷史機緣,如果不是在漢孝文帝時出現了一位年活到九十多歲的人物伏生,和漢景帝時魯恭王想擴大其宮室要拆毀孔子舊宅的這兩件事,我們可能就無法得窺這件寶貴之歷史材料的流傳過程。
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和連年的戰亂,使許多珍貴的資料銷毀成灰。有些資料甚至可能被隱藏在夾壁或洞穴中不見天日。在文字資料不易保存的年代,一些巧合的事件發生,讓這些資料重現天日,其珍貴程度自不待言。
漢孝文帝時期,中原大地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生息,整個帝國的統治已經穩定下來。孝文帝遍尋國內能治《尚書》的學者,得知山東濟南有一位能教《尚書》的人名叫伏生。他在秦始皇焚書之際將《尚書》藏入夾壁之間,等漢初中原大勢底定,即將所得的廿九篇《尚書》文章啟出,傳授於齊魯之間,當時附近的學者大都能讀《尚書》。等漢文帝想宣召伏生入宮之時,他已經衰老到無法成行,因此朝廷特別指派重臣太常史掌故晁錯(或稱朝錯)前往受教。這一本《尚書》是用漢朝隸書書寫,因之稱為《今文尚書》,以別於另一份於孔子舊宅牆壁所發現的版本。這另一個版本乃是用先秦古文所寫,稱之為《古文尚書》。我們今天所用的版本是由伏生所傳下來的《今文尚書》。
在歷史上,《古文尚書》也有兩種版本。一個是由漢朝河間獻王所藏,這件事記載在漢書景十三王傳。但是這個版本並沒有流通下來,在漢朝時代即已不知去向。另一個《古文尚書》的版本,據劉歆移太常博士所寫的書和漢書藝文志中的記載,說是因魯恭王要擴大其宅第,意欲拆毀孔子的舊宅時,發現了舊宅牆壁中藏有此書。這個版本是由先秦古文寫成,比伏生傳下來的《今文尚書》多了十六篇,曾由孔子後世孔安國或其後人於漢武帝時獻於朝廷(吳璵老師著《新譯尚書讀本》第4~5頁),但是由於該書不為當時朝廷所重視又經永嘉之亂,該版本也全都散佚無蹤。我們一面為著無法親炙這多出來的十六篇文章感到惋惜,但另一面又因獲得歷史資料的佐證,就能體會今天在我們手上之《今文尚書》,是有多麼珍貴。
自古以來,中國人把許多出土的甲骨當成龍骨藥物,不知已經吃下多少珍貴的歷史素材。春秋時期各國史官所撰寫的歷史,應該有更早的文獻資料以甲骨文型態出現,但是今天我們已經看不見這些文字,只能在殘篇斷簡中,努力地爬梳。通過層層歷史迷霧,把悠遠的歷史情懷,忠實地呈現。
要完整的呈現歷史場景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但是經過歷史素材的啟發,我們將可獲得許多的歷史意識(historical conscience)。近年來對歷史意識的探討,已經是研究史前史(prehistory)的重要方向,當然要讀《尚書》,也得朝這個方向努力,因為這本書裏的素材,顯然已經非常逼近史前史與有紀載之歷史的界線。
歷史紀錄的素材,盡量誠實的呈現歷史事件發生的場景,但除非有現場的錄影,每個記錄歷史的人,因受環境及個人意識形態的不同,所記載下來的內容當然會受到個人主觀意識的影響。但是人類思想活動之所以能夠形成集體意識,應該是有個屬於人的心智活動和彼此間溝通的一種相互作用而形成。這些作用不必然會完全固定不變,但應該會隨著時空客觀環境的變化而改變。這也是當社會多元發展之後,某些價值觀會產生變化的原因。但無論意識如何變化,總還有個脈絡可循,我們可以探討並體會的,就是這些可理解並可體會之集體意識形成的脈絡。
《尚書》由孔子開始編纂,他應該也是按著這種脈絡,把今天看不見的素材收集編纂起來。閱讀《尚書》就是用心體會先人智慧的一種重要學習過程。《尚書》的內容年代久遠,但若能通過種種文字的障礙去閱讀,我們可以感覺與古人的距離並不遙遠。現代人竟然能夠透過數千年一貫傳遞下來的文字符號,和遠古的祖先進行親密的對話,這種體驗經歷超越時空,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不世價值。更何況今天藉著許多學者對甲骨文、金文等的研究,我們實在能夠把古典文獻詮釋的更為清楚。
中國人有一種立德、立功、立言的執著。這種執著應該是出於兩種最大的原因,一是希望出人頭地,不想被埋沒在歷史洪流之中,另一種應該是對於永恆的追求,抗議年壽的有限。由於世間賢人甚多,要想在百家爭鳴眾賢留言的激烈競爭中脫穎而出,無不想方設法把自己的觀念和作品,大力的推陳面世。於是乎許多古賢作者會把自己的話託負在更古之人的口中,所以出現了偽造的尚書文章。這些文章的內容當然沒有那麼悠久,但也是大中華集體意識產生過程中的一些產品,只不過不屬上自己的名字而已。在探討文化歷史的進程中,若能釐清寫作時間,也未嘗不能提供有用的資訊。
基於上述的原因,在歷史上就出現了兩種所謂《偽古文尚書》的版本,一是由西漢張霸所偽造的一百零二篇,基本上與上述之兩個版本完全不同。張霸獻上《偽古文尚書》之後,漢成帝劉驁拿出宮裏秘藏的書冊予以對照,發現沒有一篇文章的內容符合舊文,於是將其交給朝廷官吏審訊,朝官都認定張霸欺君罔上其罪當誅,但是漢成帝欣賞張霸的文才沒有處理,也任憑《偽古文尚書》流傳於世。但可能因為該書不受到其他人的認定,所以不久之後,張霸被罷黜,其所傳之《偽古文尚書》也就此散佚無蹤。
另外唐魏徵所寫之《隋書.經籍志》提到東晉時豫章內史梅賾,曾獻上一本據稱是孔安國所傳之《古文尚書》五十八篇。這個版本的《古文尚書》,比伏生的《今文尚書》多出二十五篇。經過宋朝學者閰若璩的考證確認這多出來的二十五篇,是出於後人之偽造,所以今天我們確認的《尚書》讀本,仍是漢成帝時伏生所傳下來的二十九篇《今文尚書》。
經過這一番說明,我們領會今天的《今文尚書》,是一份曾在歷史上經歷許多曲折過程,好不容易地被保留下來的珍貴文獻。打開這本書,就能直窺先人打造華夏文明社會之時的一種歷史意識,也把我們帶進數千年來一直傳承不歇的經營智慧。
《今文尚書》裏的文字,顯得比孔子所傳下來的《論語》難懂。可以說是文言文中的文言文。也許孔子當時在編纂這書的時候,裡面的文字就已經是屬於一種更為古老的符號了。遠古時期紀錄文字的工具不那麼發達,因此一筆一畫費時,要能忠實有效的紀錄文章內容,必得簡明扼要。尤其有時一個字代表了許多的意思,讀者必須先看懂上下文的內容,才能真正的掌握其意,這原是一個有難度的挑戰。歷史上不乏一些學者,耗時費力傾其所學來理解這些內容,在這些學者中,孔子應該是一位開拓的先鋒,他首先將其整理成教材,授之於門徒,我們才有機會能接觸這本華夏文明初露曙光時的珍貴文獻。今天我們有了學者們對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的研究,對於這些內容的掌握,更能貼近起初的意涵,而這也是吳璵老師在四十多年前出版了這本書的價值。
《今文尚書》一共有廿九篇,可被分成三卷:1. 虞夏書,2. 商書,和3. 周書。吳老師將將盤庚分為上中下三篇。整本書除了原來的文字都寫成正楷,加上標點符號和清楚的註解,省去了許多翻閱原文字意和出處的時間。另外書中的白話文清楚易懂,更是我們廿一世紀的學子初次閱讀時所獲得的寶貴幫助。
2019/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