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恩師金惠媛老師》
我有一種信仰,這信仰來自於語言。一種有韌性,且意象豐富的語言。在全世界大約2000多種的語言裏,中文毫無疑問的,是最具韌性且意象豐富的一種。我極其有幸,生於一個語言豐富的國度,並且這文字語言真正的啟蒙老師,就是已經安息了的金惠媛老師。
我提起筆來,為恩師寫上一段文字,一面紀念她對學子赤誠無私的奉獻,另一面也紀念恩師在我們蒙昧未明的人生道路中,在我們身上所留下的那些不可磨滅的雕琢痕跡。金老師,是一位高中的國文老師,更是一位年青人的心靈導師,她雕琢我們所用的刀筆,就是她在行的中文語言。
高中的生活,需要學習許多學科。讀理工的學生,自然把物理、化學和數學等視為主要的學科,至於中文和英文,雖然也是必考科目,但是下意識中,仍將之視為次要的。這種認知,當然非常幼稚可笑,但是制式化的聯考制度,限制了青年學子的眼光,也制約了課程教材。可以說在公平的聯考制度之下,如果沒有“人師”的出現,我們很難有一種眼光,可以超越制度上那嚴酷的巢窼。非常幸運的,我們在高中時期,遇見了金惠媛老師。她以一身活潑清朗的教學熱誠,啟發了一代又一代在青澀渾沌時期中摸索前進,努力長大的年輕人。
校園中有許多令人尊敬的老師,每位老師都有其獨特的個性,並不一定容易親近。金老師是屬於親切宜人,容易接近的一類。金老師的身高不高,但穿起旗袍來,自有一份古典的優雅,舉手投足之間,很有林海音老師的味道。大學時代,曾經和同學們一起到林海音老師家裡去訪問。當她坐下來跟我們親切地交談時,我有一種見到金老師的感覺。同樣的氣質,同樣字正腔圓的北京腔,同樣的親切,同樣的關心。那一天晚上,離開林老師家的時候,她送我們每人一本“城南舊事”,彷彿就是從金老師手上拿到的。我知道我並沒有刻意地幻想,而是人師身上,總是帶著一份說不出來特有的氣息。不憑眼見,不靠分析,內心裏頭那直覺般的心眼,會誠實地告訴你一切。
對我們這一輩的人來說,金老師當然是我們的長輩。她所經歷的年代,全然是一段鮮活的歷史,一種化身於人活生生的歷史。歷史書上的記載,是文字的歷史,金老師身上所傳遞的,是活的歷史。一部生動活潑的歷史,經由口授和氣韻來傳達。
當金老師站在我們的隊伍中間,我們的身高,足可掩隱金老師的身影,但是當她站上了課堂上的講台,就成了眾人目光聚集的中心。沒有人打瞌睡,沒有人在抽屜裏塞上一本武俠小說。那一身巨人般的身影,盈繞著數千年來文化精隨的氣息,正柔和地,精緻細膩地洋溢在課堂間。詩詞歌賦,文宏載道,併發悠遠長流博大精深的華夏精華,真叫人目不暇給地神遊於先祖之智慧所建構出來的文化偉廈之中而驚嘆不已。從老師清朗的口中,我們認識杜甫、李白、王維,辛棄疾,也認識屈原、韓愈、蘇軾、文天祥,更不用說那春秋戰國時代的孔孟先賢和諸子百家。這些都是先人留下來的豐富產業,全由我們來繼承。金老師以特有之宏亮的嗓音,不停地傳輸。用盡每一份生命的活力,穿透每一堵堅實不摧的厚牆。她,就是一部活生生的歷史書,一位忠實地穿戴中華文明的人師。今日,有太多迷糊的靈魂,寧願捨棄這些四處流浪,尋找那不是祖先的祖先。我們則站定雙腳用心體會,靜心欣賞數千年來不曾塌毀的文化傳承。人的一生,目光絕對不能短淺,而宏遠悠婉的氣度,則啟發自宏遠悠婉的人師。
聖人似乎都有個僵直不晃的固有形象,這也許是由眾人心裏對人之所以是人的一種終極心理投射。但是這種刻意描繪出來的形象,非常遙遠,近乎不食人間煙火,也不該是我們追求的目標。其實聖人也是人,跟我們一樣。所有我們會經歷的各種喜怒哀樂,聖人也同樣經歷。我想,孔丘仲尼先生真正的形象,應該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和我們一般所見的至聖先師的銅像大有不同。金老師當然是一位活生生的人物。我們年幼時,許多大人總是板起一張聖人般的面孔來教訓孩子,而我們也總是低著頭受教,不敢違逆。我從來沒有見過金老師板著面孔說教。老師一走進教室,就像曉春山林中吹著過來的一陣暖風,她嘴邊的笑意可以喚醒一整個教室裏年少的心。那時,我們頂著一分的平頭,接受春風的吹拂,華夏數千年的文化養分,也逐漸地滋養著每一顆年青的心靈。那是一個簡單的年代,數千年的文化滋養,可以孕育出一個又一個健康的靈魂。
1960年代是戰後休養生息的年代。兩岸間沒有大規模戰爭的爆發,但戰爭的陰影仍籠罩著海峽兩岸。高中學子們需要受軍訓教育,需要偶而拿起M1半自動步槍來打靶。對於我們上一輩的人來說,戰爭就在眼前,是一種無法逃脫的宿命;對我們而言,戰爭存在於父執輩驚恐的言談中,是一種還來不及吹散的陰霾。因此,上個世紀的60、70年代,戰爭血腥殘酷的記憶猶存,大部分人都企盼一個安全穩定的社會,可以平平順順安居樂業地過一生。但是有些先知型的人物,不滿意於現狀,希望能對國家社會多有談論,建議在台灣執學術和輿論牛耳的台大校園,開放“民主論壇”。這原是一項極具創造性活力的積極建議,但在內戰幽靈仍活躍的年代中,這樣的提議,不啻踩中了執政者當年敗戰遷台的恐懼,也直接挑戰了大部分人居安思危的心態。中央日報於是出現了由筆名孤影先生所撰寫的一本小冊子“
一個小市民的心聲”。其主要的論述,是質疑開放“民主論壇”的適當性,也質疑一個大學生是否真具有獨立思考的能力,能參與深具挑戰性的政治思想論辯。姑且不論這本小冊子裏面的內容正不正確,或者在政治上合不合適,金老師倒是大為推薦,要我們大家好好地讀過一遍。今天看來,這本小冊子所激起的波瀾早已銷影無蹤,但是金老師在當年的政治氣氛裏,於課堂中很忠實地向她所關愛的學生,推薦一本可思辯的書冊,正表明金老師在面對學生時,她所傳遞的,不僅僅是數千年優雅的中華文化,還傳遞出一種積極面對當代思潮的智慧。藉著這本小冊子,我開始思考甚麼是獨立判斷的能力?甚麼是居安思危?為什麼有先知型的人物會大聲疾呼要開放“民主論壇”?為什麼有那麼些不同的政治主張?社會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衝突?…….. 可以說,這一本小冊子,是我的政治啟蒙。我記得當我把這本小冊子拿給父親看,他老人家愛不釋手,一邊讀,一邊擊膝稱讚,彷彿遇見了知心老友,坐在簡陋的小桌子邊,桌上擺點小酒花生米促膝談心般的痛快。這些活生生的回憶,一直盤盈於腦海中。今天我的頭頂上,早已華髮叢生,但這往日的回憶卻歷歷在目,彷彿就發生在昨天。
一中畢業後,參加完大學聯招等著放榜。當時雖已卸下了課業的壓力,內心著實還是放不下來,不知道自己考得怎樣?也不知道會上那一所大學?更害怕自己考不上,讓父母親擔憂,所以隨時提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如果有人當下跟你說,他可以藉著一些徵兆來告訴你考不考得上,當然就會抱著一顆期待的心,看看從他的口中,會說出一個甚麼樣的結果來?記得是一個晴朗的早上,我和幾位同學因著參加了社會關懷的活動,來到一個養老院,碰見一位仙風道骨型的長者,他說我們只要寫下一個字,經過他端詳解析,就能知道考不考得上大學。我們這些讀理工科的學生,竟然興致勃勃地各寫一個字,請他端詳。我也寫了一個“雨”字請他參考。他拿起我們所寫的字逐一端詳,搖頭晃腦地吟哦一番,也一一地對每個人都說了一番話,大約都是說考得不錯一類的話。輪到我的時候,態度突然一變,說我這個字寫得不好,陰雨綿綿不斷,蒼天垂淚,恐怕考不上了。我懷著一顆失落的心離開,預備面對一個最壞的結果。後來金老師知道了,就跟我說:『你不要擔心,你看這個“雨”字,看起來像一頂方帽子,你一定可以考得上。』果然,後來我的確考上了大學。這件事,是在我信主之前發生的,當時我並不清楚屬靈的事,但是今天看來,金老師關懷學生的心懷溢於言表,當學生的衷心感銘。金老師真是一位人師。而那位仙風道骨的老者與家父是舊識。當他知道家父是誰之後,馬上隨著風向改口,我真懷疑他的老家是茅山。
南一中畢業後,離開一中的校園,也離開了那個熟悉的學習環境。雖然唸的是理工科,仍然未能忘情於自己的母語和文化,總覺得中國語言和文字就是一種內心中的生存狀態,是一種不可言喻的內涵。我這個人活著,就需要這種有韌性並且意象豐富的語言,用以思考表達並能徜徉其中。缺了這個語言,所有的事物都會失去價值感,也缺少思考表達的憑藉,因此也曾當面敬詢金老師,應該如何繼續在這全世界中最美麗的語言上下功夫?金老師當時顯得有點訝異,我為甚麼會這麼問,但還是很有耐心地跟我提及古文觀止和國語日報社所出版的古今文選等。當然,之後我也自行逐步地探詢搜求,讀了許多中外的經典著作。這些作品在很多方面啟發了我我對人生和宇宙的思考和沉澱,也對語言和文字的力量有所體會,一生無法脫離語言的魅力,持續浸淫其中。這要感謝金惠媛恩師的教導和由她身上無形中所散發出來的氣質。至終,我找到了一本一生中最重要的書,就是神所賜給我們的聖經。
對於金老師的離世,心中有無限的感念,謹以一首七言,紀念恩師在我們身上所作的所有美事。
胸懷華夏千年墨
啟口詩文道春秋
鳴罄擊缶興堂廟
鐸聲盈耳頌師恩
2019/02/18